她再来的时候剪着短发,这回你算是看清楚了。你问她:   "怎么把头发剪了?"   "我把过去都割断了。   "割得断吗?"   "割不断也得割断,我就当已经割断了。"   你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她又轻声说,"我还是有些可惜,你知道那一头多好 的头发。"   "这样也很好,更轻松,你不必老用嘴去吹,吹得够烦人的。"   这一回是她笑。   "你别总头发不头发,讲点别的好不好?"   "讲什么呢?"   "讲你那钥匙呀,你不是丢了吗?"   "又找到了。当然也可以这么说,丢就丢了,丢了又何必再找。"   "割断就割断了。"   "你说的是头发?我可说的是钥匙。"   "我说的是记忆。你我真是天生的一对,"她抿住嘴。"可总差那么一点 。""怎么叫差一点?"   "我不敢说你比我差,我是说总擦肩而过。"   "我这会儿不是来了?"   "没准马上起身又走。"   "也可以留下不走。"   "那当然很好。"你反而有些尴尬。   "你这人就是只说不做。"   "做什么?"   "做爱呀,我知道你需要的是什么。"   "是爱?"   "是女人,你需要一个女人,"她竟这样坦然。   "那么,你呢?"你盯住她的眼睛。   "也一样,需要一个男人,"她眼睛里闪着挑战的光。   "一个,恐怕不够,"你有些犹豫。   "那就说需要男人。"她来得比你干脆。   "这就对了,"你轻松了。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   "世界就不存在了。"   "就只剩下情欲。"她接下你的话。   "真服你了,"你这是由衷之言。"那么,现在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在一起——"   "那就来一次吧,"她说。"你把窗帘拉起来。"   "你还是要在黑暗中?"   "可以忘掉自己。"   "你不是什么都忘了,还害怕你自己?"   "你这个人真没劲,又想又不敢。还是让我来帮助你吧。"   她走到你跟前,抚弄你的头发。你把头埋在她怀里,低声说:   "我来把窗帘拉起来。"   "不用。"   她摇晃身体,低头,一手把牛仔裤的拉链哗的一声拉开。你看见了内 裤花边绑紧的细白的肉体中一个漩涡,把脸贴上去,吻住柔软的小腹,她 按住你的手,说:   "不要这样性急。"   "你自己来?"   "是的,这不更刺激?"   她把罩衫从头上扯下,还习惯摆了摆头,她那一头短发已没有这必要 。她全都褪光了,亮出同她头发一样乌黑的一丛闪着光泽蓬松的茸毛,站 在你面前的一摊衣物之中,只剩下一副涨满的乳罩。她双手伸转到脊背上 ,皱起眉头埋怨道:   "你怎么连这都不会?"   你被她怔住了,一时没明白过来。   "献点殷勤呀!'   你立刻站起,转过她的身子,替她解开褡扣。   "好了,现在该你了,"她舒了口气,说着便走到你对面的扶手椅前坐 下,目不转睛直望着你,嘴角透出一丝隐约的嘲笑。   "你是个女鬼!"你愤愤甩着脱下的衣服。   "是一个女神。"她纠正。她赤身裸体,居然显得那么在严,一动不动 ,等你接近。随后才闭上眼睛,让你吻遍她全身。你哺哺呐呐想说点什么 。   "不,什么也别说!   她紧紧搂住,你于是默默融入她身体里。   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之后,她从床上坐起,问:   "有咖啡吗?"   "在书架上。   她冲好了一大杯,用勺子搅拌着,到你床边坐下,看着你喝下滚热的 一口,说:   "这不很好吗?"   你没话可说。她自己津津有味地喝着,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你是个奇怪的女人,"你望着她丰满的乳房上弥散开的乳曼说。   "没什么可奇怪的,一切都很自然,你就需要女人的爱。   "不要同我谈女人和爱,你同谁都这样?"   "只要我喜欢,又赶上我有情绪。   她那平淡的语气激怒了你,你想丢出几句刺伤她的话,却只说出了一 句:   "你真荡!   "你不要的就是这样?只不过没有女人来得方便。女人要是看穿了,为 什么不也享受享受?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她把手中的杯子放下,将一对褐 色硕大的乳头转向你,怀着一种怜悯的神情对你说:"真是个可怜的大孩子 ,你不想再来一次?""为什么不?你迎向她。   "你总该满足了吧?"她说。你想点点头,代替回答,只觉得一种适意 的困倦。   "你说点什么吧?"她在你耳边央求。   "说什么呢?   "随便什么。"   "不说那钥匙?   "只要你有的可说。   "这钥匙可以这么说——"   "我听着。   "丢了就丢了。   "这也已经说过了。   "总之他出门上街去了——"   "街上怎么了?   "满街上人都匆匆忙忙。   "说下去!   "他有点诧异。"   "诧异什么?"   "他不明白人都忙些什么?   "他们就好这样忙忙碌碌0"   "难道有这必要?   "他们要不忙点什么就止不住心里发慌。"   "是这样的,所有的人脸上都有种古怪的表情,都满腹心事,"还非常 庄严,""庄严地走进商店,又庄严地出来,庄严地夹一双拖鞋,庄严地掏 一把零钱,庄严地买一根雪糕,""吸吮得也庄严,"    "别讲雪糕,"   "是你讲起的,"   "你不要打岔,我讲到哪儿了?"   "讲到掏一把零钱,在小摊贩前庄严讨价还价,庄严,还庄严什么呢? 还有什么可庄严的?"   "对着小便池撒尿,"   "然后?"   "店铺全都关了门,"   "人又都匆匆忙忙往家赶,"   "他并不急着要去哪里,他似乎也有个可回的地方,人通常称之为家, 为了得到这间房,他还同管房子的吵了一架,"    "他总算有了一间房,"   "可钥匙却找不到了,"   "门不是还开着?"   "问题是他是否非回去不可?"   "他就不能随便在那里过夜?"   "像一个流浪汉?像一阵风,在这城市的夜里随意飘荡?"   "随便跳上一趟火车,就由它开往哪里!"   "他根本不曾想过,一程又一程,兴致所来,想到哪里就哪里下,""找 那么个人,热热烈烈爱上一回!'   "疯狂到筋疲力歇,"   "死了也值得,"   "是这样的,晚风,从四面八方来,他站在一个空场子上,听到一种声 音,萧萧索索,他分不清究竟是风声还是心声,他突然觉得他丢去了一切 负责,得到了解脱,他终于自由了,这自由原来竟来自他自己,他可以一 切从头做起,像一个赤条条的婴儿,掉进澡盆里,蹬着小腿,率性哭喊, 让这世界听见他自己的声音,他想尽情哭闹一番,却又发觉他徒有一个躯 壳,内里空空,竟呼喊不出,他就望着这空荡荡的广场上站着的不知要去 哪里的他自己的那个躯壳,他该招呼一声,拍拍他的肩膀,开他个玩笑, 可他知道这时候只要碰碰他,就会丧魂落魄,"   "像梦游一样,灵魂出了窍,"   "他这才明白,他原来的痛苦都来自这躯壳,"   "你想惊醒他?"   "又怕他承受不了,你小时候听老人说过,对梦游的人,只要从头顶浇 一桶冷水,就会死掉,你迟迟不敢下手,手都举了起来,又迟疑了,还是 没敢拍他肩膀,"   "为什么不把他轻轻弄醒?"   "你只在他身后,跟随他那躯壳,他似乎又还要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回他那个家?他那个房间?"   "你说不清楚,只跟着他走,穿过一条大街,进入一条巷子里,从另一 头出来,又到了大街上,又进入另一个巷子里,又从这巷子里再出来,"" 又还回到原来的街上!""眼看快要天亮,""就再来一次吧,再来一回……"   六十五   我早已厌倦了这人世间无谓的斗争,每一次美其名日所谓讨论,争鸣 ,辨论,不管什么名目,我总处于被讨论,挨批判,听训斥,等判决的地 位,又白白期待扭转乾坤的神人发善心干预一下,好改变我的困境。这神 人好不容易终于出场了,却不是变脸,就转身看着别处。   人都好当我的师长,我的领导,我的法官,我的良医,我的诤友,我 的裁判,我的长老,我的神父,我的批评家,我的指导,我的领袖,全不 管我有没有这种需要,人照样要当我的救主,我的打手,说的是打我的手 ,我的再生父母,既然我亲生父母已经死了,再不就俨然代表我的祖国, 我也不知道究竟何谓祖国以及我有没有祖国,人总归都是代表。而我的朋 友,我的辩护士,说的是肯为我辩护的,又都落得我一样的境地,这便是 我的命运。   可我又充当不了抗拒命运的那种失败的英雄的悲剧角色,我倒是十分 敬仰总也不怕失败、碰得头破血流、拎着脑袋爬起来再干像刑天一样的勇 士,却只能远远望着,向他们默默致敬或者致哀。   我也当不了隐士,说不清为什么又急着离开了那上清宫,是忍受不了 那清净无为?是没有耐心看那藏经阁里多亏几位老道求情才没被劈了当柴 烧残存的几千册明版的《道藏》刻版?还是懒得再打听那些饱经沧桑的老 道们的身世?也怕去刺探那些年轻道姑内心的隐秘?还是为了别败坏自己 的心境?看来,充其量我只不过是个美的鉴赏者。   我在海拔四千多公尺通往西藏的一个道班里烤火。这道班只有一幢里 面被烟黛得乌黑的石头房子,前去便是冰雪皑皑的大雪山。公路上来了一 辆客车,热热闹闹下来了一群人,有挎背包的,有拿的小铁槌,也有背个 标本夹子的,像是来实习考查的大学生。他们朝窗户都堵死了的这黑屋子 里探了一下头,都走开了,只进来了一位打着把红布小伞的姑娘,外面正 在飘雪。   她可能以为我是这里的养路工,进门就向我要水喝。我拿起一把铁勺 ,从吊在石块围住的火堆上长满油烟黑毛的铁锅里舀了一勺递给她。她接 过就喝,哇的叫了一声,烫着了嘴。我只好道歉。她凑近火光,看了看我 ,说: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她裹在毛围巾里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我进这山里还没见过肤色这么 鲜艳夺目的姑娘,想逗逗她:   "你以为山里人不会道歉?"   她脸更红了。   "你也来实习的?"她问。   我不好说我能当她老师,便说:   "我是来拍照片的。   "你是摄影师?"   "就算是吧。"   "我们来采集标本。这里风景真好!'她感叹道。   "是的,没得说的。   我大概也就是美的鉴赏者,见了这么漂亮的姑娘,没法不动心,便提 议道:   "我能给你拍张照片吗?   "我可以打伞吗?"她转动着小红伞问。   "我这是黑白胶卷。"我没说我买的是整盘的电影胶片次品,自己剪了 装的卷。   "不要紧,真正搞艺术摄影的都用黑白卷,"她好像还挺在行。   她跟我出了门,半空中飞舞着细小的雪花,她顶风撑住艳红的小伞。   当时山外虽说已经是阳春五月,这山坡上积雪还未化尽。残雪间到处 长的开紫色小花的贝母,间或有那么一丛丛低矮的深红的景天。裸露的岩 石下,一棵绿绒蒿伸出毛茸茸的花茎,开出一大朵厚实的黄花。   "就在这儿吧,"我说。背景上的大雪山早晨还皑皑分明,此刻在细雪 中灰蒙蒙的成了个虚影。   "我这样好吗?"她歪头,摆弄势式,山风道劲,雨伞总也抓不稳。   她抓不住伞抗抵山风的时候模样更好。   前面有一条涓涓细流,结着薄冰,水边上的高山毛莨大朵大朵的黄花 开得异常茂盛。   "往那边去!"我指着水流喊。   她边跑边同风夺伞,我拉近了镜头。她气喘吁吁,雪花又变成雾雨, 毛围巾和头发上都结着闪亮的水珠。我给她打了个手势。   "完了?"她顶风大声问,睫毛上水珠晶莹,这模样最好,可惜胶卷已 经到头了。   "这照片你能寄给我吗?"她满怀期望。   "如果你留给我地址的话。"   开车之前,她跑进车里,从车窗递给我一张从笔记本里撕下来的一页 ,写着她的姓名和在成都某街的门牌,还说欢迎我去,摆摆手告别了。   我之后回到成都,经过这条老街,我记得她那门牌号,从这门前经过 却没有进去。之后也没把照片寄给她。我那一大堆胶卷冲出来之后,除少 数几张有特定的需要,大都未曾印放成照片。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一天去 放印这许多照片,也不知道放印出来她是否还那么动人。   我在武夷山的主峰黄岗山,接近山顶的那片亚高山草甸下方的针叶林 带拍到了一棵俊美的落叶松。主干在半截的高度断然分为几乎水平的两根 枝干,像鼓动翅膀正要腾飞的一只巨大的隼,两翼正中的一个树节看上去 恰如头啄在向下俯视。   自然造物就这样奇妙,不仅显现出如此生动的性灵和精致而瞬息变化 的女性美,也制造邪恶。也在这武夷山南麓的自然保护区里,我见到了一 棵巨大而老朽的框子树,树心上下全空朽了,蟒蛇足可以做窝,铁黑的躯 干只横腰斜伸出的几根枝被,还抖动点暗绿的小叶片。斜阳西下,山谷浸 在阴影里,它高高突出在被夕阳映照得碧橙一片看去细柔的竹海之上,那 些折断了的老朽的乌黑枝栩,肆意恣张,活脱一个邪恶的鬼怪。这张照片 我倒是洗印出来了,每次翻到都让我心里一阵阴冷,不能久看。我明白是 它泛起我灵魂深处阴森的一面,令我自己都畏惧。可无论在美与邪恶面前 ,我也只能望而却步。   我在武当山见到了也许是最后一位正一派的老道,正像是这种邪恶的 化身。我在进山的路上那个叫老营的地方打听到他的。毁于兵火的明皇室 的碑庭院墙外,搭的半间破屋,一位老道姑栖身在那平。我向她了解这座 道教名山早年的盛况,谈到了道教的正宗。她说正一派的老道如今只剩下 一位,八十多岁了,从不下山,终年厮守在金顶上,就没有人敢动他分毫 。   我赶清晨第一趟班车从这里到了南崖,再沿山路爬到金顶,已过正午 。阴雨天山顶上很冷,见不到游人。在清冷曲折的回廊里我转了一圈,门 不是从里面插上便都挂着铁锁。只有一扇钉着铁条的厚重的门还露出一线 门缝。我一使劲,竞推开了。蓬发滋须穿着长袍的一位老者从炭火盆边上 转身站了起来。他身高体宽,面胜紫黑,一股凶煞气,恶狠狠问道:   "做什么的?"   "请问,您是这金顶的住持?"我语气尽量客气。   "这里没有住持!"   "我知道这里道观还没恢复活动,您是不是此地早先的道长?"   "这里没有道长!"   "那么请问您老人家是道士吗?"   "道士又怎么样?"他黑白相杂的眉毛也滋张着。"请问您是正一派的吗 ?我听说只有这金顶上还有一位——"   "我不管什么派!"他不等我说完,便关门轰我出去。"我是记者,"我 只好赶紧说,"现今政府不是说要落实宗教政策,我也许能帮您反映点情况 ?"   "我不知道什么记者不记者的!"他把门砰的合上了。   其时,我看见房里火坛边上还坐着一位老妇人和一个年轻姑娘,不知 是不是他的家人。我知道正一派道士可以娶妻养育儿女,乃至于种种男女 合而修炼的房中术,我止不住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地。他浓眉滋生下的眼 睛睁睁恰如一对铜铃,声音也粗厚洪亮,咄咄逼人,显然武功在身,无怪 多年竟无人敢触动他。我即使再敲门未必有更好的结果,只得顺着岩壁上 铁链防护的狭窄的山道,绕到黄铜浇铸的金殿上。   山风夹着细雨,呜呜吼叫。我转到殿前,见到个粗手大脚的中年妇人 ,面对锁闭的这座铜殿,拱手礼拜。她一身装束像个农妇,可那派摆开的 架式全然是跑惯江湖的女流之辈。我信步走开,依着穿在石柱间的铁栏杆 上,佯作观赏风光。山风呼啸,盘结在岩缝里横生的矮小松树都抖动不已 。一阵阵云雾掠过下面的山道,时不时显现一下这处黑森森的林海。   我转身看了一眼,她叉开两腿正在我身后站桩,眼睛细闭,表情木然 。他们自有一个我永远也走不进去对我封闭的世界,他们有他们生存和自 卫的方式,游离在这被称之为社会之外。我却只能再回到众人习以为常的 生活中去苟活,没有别的出路,这大概也是我的悲哀。   我顺着山道往下走,平坡上有一家饭馆,还开看门,没有游客,只有 几个穿白褂子的服务员围在一张桌上吃饭。我没有进去。山坡上,有一口 倒扣在泥土里的大铁钟,足有一人多高。我用手拍了拍,扎扎实实、没有 一丝回响。这里想必曾有一座殿堂,如今只满目荒草在风中抖索,我顺山 坡下去,见到一条陡直下山的石道。   我止不住脚步,越下越快,十多分钟光景便进入一片幽静的山谷。石 级两边林木遮天,风声隐退,甚至感觉不到漆漆的细雨,那雨或许只在山 顶的云雾之中。林子里越来越阴暗,我不知是不是进入了在金殿前俯视时 雾雨中显现的那片黑森林,我也不记得来时上山走过这样的路,回头看看 陡直下来的无数百级,再一级一级爬上去寻来路又太吃力,不如索性这样 堕落下去。   石级越见颓败,不像来时的山路多少经过修整,我明白我已转到山阴 ,只听任两脚急步下跑,人临终时灵魂通往地狱大抵也是这样上不住脚步 。   起初我心里还有点迟疑,时不时扭头回顾一下,尔后被地狱的景象迷 惑,再也顾不上思考。阴森的山道两旁,两行石柱的圆顶越来越像一颗颗 剃光的脑袋。幽谷深处更见潮湿,石柱歪歪斜斜,石头又都风化了,更像 两排搁在柱子上的头骨。我担心是否当时对老道心头不洁净引起他的诅咒 ,对我施加了法术,令我堕入迷途,恐怖从心底油然而起,神智似乎错乱 。   缭绕综绕的雾气在我身前身后弥漫开来,林子里更加阴森,横三竖四 潮湿的石茶和灰白泛光的石柱如同尸骸。我在一具具白骨中穿行,脚步登 登不听使唤,就这样不可遏止堕入死亡的深渊里,脊背直在冒汗。   我必须煞住脚步,赶紧离开这山道,不顾林中荆棘丛生,借一个拐弯 处一头冲进林子里,抱住一棵树干,才煞住脚步。脸和手臂火辣辣有些疼 痛,脸上流动的可能是血。我抬头见树干上竟长了一只牛眼,逼视着我。 我再环顾,周围远近的树干都睁开一只又一只巨大的眼睛,冷冷俯视。   我必须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一片漆树林,山里人割过生漆之后废弃了 才长成这幽冥的景象。我也可以说,这仅仅是一种错觉,出于我内心的恐 惧,我阴暗的灵魂在窥探我自己,这一只只眼睛不过是我对自己的审视。 我总有种被窥探的感觉,令我周身不自在,其实也是我对于自身的畏惧。   回到山道上,路上飘着细雨,石条都湿漉漉的,我不再看,只盲目走 下去。   六十六   对死亡最初的惊慌、恐惧、挣扎与躁动过去之后,继而到来的是一片 迷茫。你迷失在死寂的原始林莽中,徘徊在那棵枯死了只等倾倒的光秃秃 的树木之下。你围着斜指灰蒙蒙上空的这古怪的鱼叉转了许久,不肯离开 这唯一尚可辨认的标志,这标志或许也只是你模模糊糊的记忆。   你不愿意像一条脱水的鱼钉死在鱼叉上,与其在搜索记忆中把精力耗 尽,不如舍弃通往你熟悉的人世这最后的维系。你自然会更加迷失,毕竟 还抱有一线生机,这已是非常明白的事。   你发现你在森林和峡谷的边缘,又面临最后一次选择,是回到身后茫 茫林海中去,还是就下到峡谷里?阴冷的山坡上,有一片高山草甸,间杂 稀疏灰暗的树影,乌黑峥嵘处该是裸露的岩石。不知为什么阴森的峡谷下 那白湍湍的一线河水总吸引你,你不再思索,甩开大步,止不住跑了下去 。   你即刻知道再也不会回到烦恼而又多少有点温暖的人世,那遥远的记 忆也还是累赘。你无意识大喊一声,扑向这条幽冥的忘河,边跑边叫喊, 从肺腑发出快意的吼叫,全然像一头野兽。你原本毫无顾忌喊叫着来到世 间,尔后被种种规矩、训戒、礼仪和教养窒息了,终于重新获得了这种率 性尽情吼叫的快感,只奇怪竟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你张开手臂跑着、吼 叫、喘息、再吼叫、再跑,都没有声息。   你看见那湍白的一线也在跳跃,分不清哪是上端哪是下方,仿佛在飘 摇,又消融在烟云之中,没有轻重,舒张开来,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 解脱,又有点轻微的恐惧,也不知恐惧什么,更多是忧伤。   你像是在滑翔,迸裂了,扩散开,失去了形体,悠悠然,飘盈在深还 阴冷的峡谷中,又像一缕游丝,这游丝似乎就是你,处在不可名状的空间 ,上下左右,都是死亡的气息,你肺腑寒彻,躯体冰凉。   你摔倒了,爬起来,又吼叫着再跑。草丛越来越深,前去越加艰难。 你陷入灌丛之中,用手不断分开枝条,拨乱其间,较之从山坡上直冲下来 更费气力,而且需要沉静。   你疲惫极了,站住喘息,倾听哗哗的水声。你知道已接近河边,你听 见漆黑的河床中灰白的泉水汹涌,溅起的水珠一颗颗全像是水银闪闪发亮 。水声并非哗哗一片,细听是无数的颗粒在纷纷撒落,你从来没这样倾听 过河水,听着听着居然看见了它的映像,在幽暗中放光。   你觉得你在河水中行走,脚下都是水草。你沉浸在忘河之中,水草纠 缠,又像是苦恼。此刻,一无着落的那种绝望倒也消失了,只双脚在河床 底摸索。你踩着了卵石,用脚趾扒紧。真如同梦游,在黑幽幽的冥河中, 唯有激起水花的地方有一种幽蓝的光,溅起水银般的珠子,处处闪亮。你 不免有些惊异,惊异中又隐约欢欣。   随后你听到了沉重的叹息,以为是河水发出的,渐渐辨认出是河里溺 水的女人,而且不止一个。她们哀怨,她们呻吟,一个个拖着长发从你身 边淌过,面色蜡白,毫无一点血色。河水中树根的空洞叫水浪拍打得咕嗜 咕嗜作响的地方,有一个投水自尽的女孩,她头发随着水流的波动在水面 上飘荡。河流穿行在遮天蔽日的黑黝黝的森林里,透不出一线天空,溺水 的女人都叹息着从你身边淌走,你并不想拯救她们,甚至无意拯救你自己 。   你明白你在阴间漫游,生命并不在你手中,你所以气息还延续,只出 于一种惊讶,性命就是系在这惊讶的上一刻与下一刻之间。只要你脚下一 滑,脚趾趴住的石头一经滚动,下一脚踩不到底,你就也会像河水飘流的 尸体一样淹没在冥河里,不也就一声叹息?没有更多的意义。你也就不必 特别留心,走着就是了。静静的河流,黑死的水,低垂的树枝上的叶子扫 着水面,水流一条一条的,像是在河水漂洗被冲走的被单,又像一条条死 狼的皮,都在这忘河之中。   你同狼没有多大的区别,祸害够了,再被别的狼咬死,没有多少道理 ,忘河里再平等不过,人和狼最后的归宿都是死。   这发现令你多少有些快活,你快活得想大喊一声,喊叫又没有声音, 有声音的只是河水咕嘟咕嘟拍着树根下的空洞。   空洞又从何而来?水域漫无边际,并不很深,却没有岸边。有个说法 ,苦海无边,你就在这无边的苦海中荡漾。   你看见一长串倒影,诵经样唱着一首丧歌。这歌并不真正悲痛,听来 有点滑稽,生也快活,死也快活,这都不过是你的记忆。遥远的记忆中来 的映像,又哪有什么诵经的唱班?细细听来,这歌声竟来自谷燕底下,厚 厚的好柔软的苔藓起伏波动,复盖住泥土。揭开一看,爬满了虫子,密密 麻麻,蠢动跑散,一片令你恶心的怪异。你明白这都是尸虫,吃的腐烂的 尸体,而你的躯体早晚也会被吃空,这实在是不怎么美妙的事情。 [[http://www.shkaba.com|自动门]] [[http://www.ts318.com/bao-jia.htm|松下自动门]] [[http://www.google021.cn|空调网]] [[http://www.allibert.com.cn|上海监控批发]] [[http://www.haishun.net/feedback.htm|松下感应门控制器]] [[http://www.whirlpool.sh.cn|上海自动门批发]] [[http://www.021menjin.cn|门禁]] [[http://www.chinakaba.com">上网监控软件]] [[http://www.021cctv.com.cn|监控系统]] [[http://www.021jiankong.com.cn|上海监控摄像机]] [[http://www.021door.net.cn|感应门维修]] [[http://www.021jiankong.net.cn|监控软件网]] [[http://www.shanghaits.com|自动门生产]] [[http://www.021menjin.com.cn|门禁网]] [[http://www.access-card.021cctv.cn|门禁卡]] [[http://www.access-print.haishun.net|门禁卡印刷]] [[http://www.access-repair.021cctv.cn|电子门锁维修]] [[http://www.access-repair.haishun.net|门禁维修]] [[http://www.electronic-monitoring.haishun.net|监控系统维修]] [[http://www.monitoring-host.021cctv.cn|监控主机维修]] [[http://www.monitoring-host.haishun.net|维修监控录像机]] [[http://www.monitoring-repair.haishun.net|维修监控]] [[http://www.repair-door.021cctv.cn|维修感应门]] [[http://www.video-camera.021cctv.cn|监控设备维修]] [[http://www.jiankong.www021.com.cn|干手机]] [[http://www.panasonic-fm.51692866.cn|风机幕]] [[http://www.panasonic-fl.haishun.net|风帘机]] [[http://www.panasonic.haishun.net|干手器]] [[http://www.panasonic-fj.haishun.net|空气门]] [[http://www.panasonic.51692866.cn|空气幕]]